- 運沙
我们的底线呢?(1-5)
(1) 大恶
异国他乡生活四年了,对于权利平等/歧视这样的问题看得从来没有像今年这般严重。大概是毕业了要进入社会了,平和的学生时代已经渐行渐远了。而社会里,大家讲究的大概没有“对错”,只有“多少”。
是个中国人在这边生活学习的,大抵都会遇到不公或“自认为不公”的对待。
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我们心思太多,自卑情绪重,所以容易把自己放到一个受害者的位置上。但大多数情况下是确有其事。
购物时,开车时,排队时,喝酒时,夜晚从人群中穿过时。
学校里还相对安宁,但学校外总有着顾虑。
遇到了不公和挑衅,中国人往往选择息事宁人,沉默,装作没看见没听见没碰见。这是我们信仰里人性的一面,道德的一面。
当然,身处他乡,社会环境永远不会站在外乡人这边。所以就算我们想要找回权利,在受到不公待遇时寻回尊敬,要为此付出的精神代价和物质代价也会是我们所不能支付的。
当面指出,会害怕周围人站在对方一边;叫警察,则会害怕警察站在对方一边。所以最终可能还是沉默,还是息事宁人,咽下气咬咬牙,装作有肚量,把不满情绪的底线慢慢降低,最后再抛到脑后。
这是我们的忍让,这是我们的包容,这是我们的精明,在我看来这是使中国人几千年来虽分分合合却仍然能生生不息的根源和脊梁,这一切都是值得尊敬的。
诚然,这些话语从民族的角度来讲还有几分慰藉。
可从个人的角度来说,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生活尚好;
四年,十年,二十年,四十年的生活过后,我们还将会有作为人的底线吗?
你沉默的同时,便是给予了对方暴力的默许。所以你要明白,你沉默的背后,会有一个又一个像你一般的中国人沉默下去。
也就是说,我们是被害者的同时,也成为了他人的加害者。
令被害者成为加害者,这就是欺凌的魔力。
欺凌的欲望,是揭开人皮,人性中最原始野蛮的一面。
我觉得大恶莫过于此了。
(2)极右
前一段时间看到一则新闻报道,
说一个印度软件工程师,在美国上了大学后,进了这边的一个软件公司,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地干了六七年,有女朋友,马上就要结婚有小孩子了。那天晚上周末进了一个酒吧想休息消遣,在吧台被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白人老人当面骂了“从这个国家(美国)滚出去”。
随后老人掏出枪,把工程师一枪打死。
这可以被称作是极右恐怖主义在作祟。其实极右恐怖主义在川普上台之前已然存在,只不过近来给人感觉同白人优越主义一样越发加重。
老人精神本来就不正常是事实,但其言语的背后是当今很多美国人意识形态的反射。
将所有问题和矛盾都转移到外来人员的身上,这是整个国家的悲哀,也是川普能被选为总统且聪明的地方,他擅长将弱势群体和边缘群体变成一个个沙袋来供大众发泄不满。
真正让我从这则故事中感到心痛的,是死者的背景和学历同自身的共鸣。
稍微换位思考一下就能令身体颤栗不已。
有不少我的印度同学,很多也都是勤勉好学,有的已经找好了待遇相当丰厚的工作。对于这些人我十分尊敬,但同时也为他们感到担忧。
就算有一天受害人不是我而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那种消息所能给我自身带来的绝望一定是现在的我所无法想象的。
(3)本心
我们无法不承认中国在国际上一直有晦涩的形象。无论GDP怎么火箭速度发展,高楼如何层层叠设,我们的问题永远比我们的业绩更能成为谈资。
我不以为这是坏事,当我们能有一双发现问题的眼睛时,我们往往会去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这比两目空空要很多好。
但与其解决问题不如逃离问题,不喜欢硬碰硬,这正是四年前将自己驱逐到北美的原因。
逃离。
我想逃离一个遍地污染,不见蓝天的地方。
我想逃离一个禁锢思维,压榨人性的地方。
我想逃离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工作岗位却要同100个人同时竞争的地方。
我想逃离过去,我想逃离现在,我要逃离将来。
所以我们其实就跟那些沙特阿拉伯因战乱渡船而来的人们别无两样,都是逃离过来的难民。
很久之前看这边中东来的女孩儿头上戴着希贾布,心里就为这些女孩儿可怜,可怜露不出头发,可怜不能自由地展示女性的魅力。
但后来看了很多则访谈和纪录片,
发觉他们或许和我们一样都爱着各自的文化,他们带着希贾布是因为他们喜欢希贾布,我们吃着饺子是因为我们喜欢饺子。我们是学会了接受本国文化的人,但我们又都是学会了拒绝本国消极的那一面且能够拒绝的人。
所以我们才远渡重洋,期盼有这么一个理想的地方,能将我们接受,赋予我们一个知识与开明的头脑,最重要的,赋予我们实现个人价值的能量。
美国不是美国,是无国。
所有人在这片土地上,都想抛下身上的框架和束缚,但愿能变得自私一点,自我一点。
谓之自由,实为自私。
但我并不想把它想成是魔鬼般丑陋的自私。
自私分很多种,我想把它想成是可爱的自私。
可爱的自私,那大概就是我在这里生活学习的本心。
(4)爱国
我想说说我的爱国。我不想被误会。
我是爱国的。
至少我心底一直这么觉得的。
我还觉得,爱国不用喊出来,喊出来的都不是爱国,叫捧国更恰当。
我的知识和理念是美国给的,我的价值观是受日本影响,但我的根源、我的语言还有我的记忆都是中国留给我的。
我一向觉得语言是人的形成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它与意识的存在紧紧相连,没有语言,意识便是失去容器的水,抓不到,摸不着。
每我很庆幸自己的母语是中文,因为我知道中文的本源不是像英文那样,通过程式和语法构造的语言。相反,它是通过感官和想象搭建的。
也正因如此,它可以赋予意识思维以美感和深度。有这样的语言作为思考基准,总会有一种安心温暖的感觉。
当初拼命学英文的时候,我曾强迫自己用英文来进行思考。
到头来发现,数几张纸,翻第几页时,还是会不有自觉地默念“一,二,三,四。”
当你真的被浸泡在了一个出门英文,进门英文的环境里时,你的思维中既有英文也有中文,是介于两种语言之间的第三语言。
有时英文的部分占了上风,就想引力一样,会让你干什么都只用着英文。
这就好像是勤勉苦劳多了的人便容易成为工作狂一样。
我的理论是,人需要有脱离这种引力的力量和媒介。
工作狂们需要放松和休息,我则需要阅读和写作。否则的话便是允许遗忘,允许失去。
尤其对于母语来说,我一向认为失去或遗忘母语是相当罪恶的行为。这不光是以民族角度而言,更是以个人角度而言。
母语是存储幼时记忆的硬盘所用的文件格式,遗忘母语即是在格式化硬盘。
这与我是无法允许的。
其实每次谈到母语二字,总能联想到初中时教过的那篇都德的最后一课,其实这里说的跟最后一课的道理如出一辙:对母语施以尊敬即是爱国。
很多人当初指出你怎么就爱跟外国人一起混,你是不是觉得有优越感,你是不是不爱国。
我爱国,只是想以我自己的方式。
(5)自卑
我没有优越感,但我确实有自卑感,就像在这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
这种感觉并非是镶在心灵的表面,而是阴藏在阴暗漆黑的一角,就像一只只嗅觉灵敏的蟑螂那样,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倾巢而出。
探明中国人自卑的根源是比解读宇宙起源所更不可能的事情。
说教育也好,说环境也罢;说历史也好,说理念也罢。
但其实我们并不需要知道我们为什么自卑,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一个唯有时间才能解答的问题。所有这种问题我们之后的人儿们便可。
现在的我们只需要自卑的止痛剂,还有同自卑战斗的勇气。
每天都在计算机教学楼里的咖啡店买吃的。
大约半年前,一次偶然注意到咖啡店后厨卫生区域的墙上有一张写着“工作前后请洗手”的牌子。
令我十分不解的是,牌子上头,中国字被印的相当大,还被放在了开头首行,英文的上面。
按理说一个说英文的国家为什么到了这种注意卫生洁净的标识就要把中文排到最上头?
退一步,何况整个咖啡店里一个中国员工都没有,牌子的意义何在?
再退一步,为什么上面只有中文和英文?这边国际学生打工的多得是,拉丁文在哪里,西班牙文在哪里,韩文在哪里?
就这样越思考越别扭,这个牌子逐渐成了我每次光顾咖啡店时都会有的一个心结。
我走进后厨,当面向值班经理反映过很多次。一开始值班女经理会向老板诉说我的意见,后来又告诉我说老板认为牌子没有问题,“that's the way it's supposed to be.”
正因为听到了这句话,我决定去向普度的Equity Office反应。
跟接待我的人员对话时,被问道的问题别无二致地反应出对方的麻木和盲目。
他的口气,就像那些咖啡店的员工老板还有经理的口气一样。
他们都是一样的调调:“你说的这个事儿,不是个毛病。我不明白你着急在哪里?”
他许诺给我调查,但半年已过,那个牌子还是在后厨的墙上贴着。只不过这两天被挪到了靠里面一点的位置。
设想,有过多少学生去过那个Equity Office?又有多少学生反映过权利和歧视问题?
到最后有多少案例得到解决?
还是说像我这样的,无疾而终的居多?
每次这般思索,像把自己慢慢陷入一个漩涡一样。
可悲的是,周围所有人都像是无关紧要的旁观者的一样,外人也好,国人也罢,让我逐渐觉得这种痛苦是不必要的,这样的麻烦是自己一手制造的。
我从来没办法理解你,所以我想让你必须理解理解我。这就是美国式的换位思考。
我不想觉得这是自卑制造的痛苦,我更不想觉得这种痛苦是不必要的。
我想把它看作是我的自尊,作为中国人的自尊。
我支付不起挥起拳头的代价,我支付不起叫来警察的后果,
但至少让我,在我所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力所能及的事情上,抬高那历经四年生活,已被放低得不能再低的底线。
我可以选择沉默,我当然也能选择视而不见。
但我还不想,我还不能。
(6)底线
正如开头所说的,当我们接受并熟练了这份大恶,他人的暴力便变成一种惯性。
现在痛的只是我,但将来痛的会是我们。
应该记住,当我们到了没有底线的时候,就是我们失去自尊之刻。
当刻板印象已然根深蒂固,极右民族主义喧嚣猖狂、横行霸道的时候,我还真的有必要选择留在此处吗?
我还不知道,但我应该尽快知道。
写于2017年3月初。
冬天过去的日子。